基督徒知識分子的情結與十字架



  閱畢近期兩篇有關神學教育的文章(蕭克諧,神學教育四十年,五八九期,蕭文;方包,我愛我主教會,五九二期,方文),我希望就其中提及的神學教師師資借題發揮一下。我想稍為轉移,討論香港的基督徒知識分子,我不是指一些只甘心當知識工人的講師或學者,因為我心目中的神學教育是著重思想的,不是技術和資料的傳達;另外,雖然知識分子不單是指某些在學術界的人,但我在本文所探討的,主要是他們。我亦會沿用香港過往的大專團契(不是現在的)對知識分子的理解,知識分子是會對傳統作出批判和更新的,會身體力行,關心社群的需要多於一己的利益。

  坦白說,我認識不少這類人,但我多是感到失望和惋惜。蕭文與方文均說需要強調教師「身教」的重要,這點我非常同意。我想先分析一下這現象。

  越走進神學的思想裡,人就會越驚覺教會神學水平和聖經知識低落,及一般信徒對神學多有誤解。教會每提起神學院,也只看它們為培訓工人的地方,對學問上的培養亦不太重視,或將「學術」一詞專指其正統性。(上述兩篇文章均沒有留意這課題,但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深層問題。方文以「神學本色化」來談論,是不太正確的。)此外,一般教會都只著重傳福音,信徒生命的深化和信仰反省則擱在一旁。在這樣的教會文化下,若有信徒願意深入反省信仰,走學術研究(故勿論是神學、宗教哲學、或學科與信仰整合),他們註定是極其孤單的。若思想上有甚麼「出位」之處,還要受到教會的壓力。

  假設,這樣的人仍熱心教會,眼望神國,毅然放下香港的人和事,放下發展其他事業的機會,縱然有經濟困難,仍隻身赴笈海外,經過多年努力,抱著博士學位歸來,進到神學院或學術重鎮工作,希望投身神學教育,以自己研究的成果,改變教會一些問題。但失意和飄泊的日子就會這樣過去嗎?未必。回到香港,才發覺基督徒學者的圈子是另一個江湖。或者是中國人的文化,學者間鮮有不同立場的真誠對話,總是客客氣氣(變得虛偽),若不慎衝撞了,就會得罪「前輩」。所以最緊要的,是找得一個「山頭」落腳(機構、學院、大學、或自己搞一個出來),教幾年神學,寫一兩本書,到沒有人可以拿著飯碗來要脅時,到闖出了名堂來,便可以放膽表達不同意見,甚至參與權力遊戲。

  無可否認,人始終是人,這樣的經歷容易令他們受傷害,不合群,甚至心藏苦毒。神學生之間也有不少這樣的傳言罷,某某博士不可一世,又講一套行一套,某講師常常批評學院有問題,這個與那個合不來……我自己耳聽和眼看的都有。我無意突出這類故事,也不想作過多價值判斷,但我要指出,學者本身的品格,他們之間的不和,山頭主義之所以盛行,除了個人和學術遊戲規則的問題外,香港的基督徒知識分子,還有其獨特的歷史因素。他們未必是失卻了對神國的熱忱,缺乏前瞻,看不見教會的問題,只是就像舊約裡很多被神所使用,但生命不完美的先知一般,與我們有一樣的性情。然而他們習慣了孤獨,事業上既專業又有成就,要互相提醒就顯得特別困難。

  或者在這方面香港的基督徒知識分子可以向保羅借鏡。雖然香港教會一直對知識分子不甚尊重,也不支持,今天能闖出名堂的,背後往往都有一段辛酸史,有時甚至是一些已有江湖地位的人欺壓後進,但這不等於基督徒知識分子要以教會或學術前輩為針對性、負面、和挑釁性批判的對象。回想保羅也曾在初信時受教會猜疑,與當時的使徒沒有甚麼密切的來往,他的神學思想又「原創性」極高(加1:15-24),容易與其他人的合不來。我相信他不至於成為憤世嫉俗或出名後不可一世,有以下的原因:(這部份我曾在一教會中發表過有關的文章)

  一.他與神的關係使他對生命有一個豁然的視野,消解了心中的苦毒。他能獨立反省信仰,例如在沒有人督促下懂得學習謙卑(林後11, 12章,提前1:15-16)。這使他縱然在多方面比人強,也不會心高氣傲,承認自己不過是眾多平凡人裡的一個,只是蒙神錯愛而在崗位上回應神的恩典。

  二.他的教會觀和恩賜觀強調團隊精神,人人平等,「眼不能對手說,我用不著你」(弗4:16,林前12:4-31),故此不會以為自己是最悲壯的,最「偉大」的,願意與人合作(別忘記他晚年視馬可為好同工,提後4:11) —— 是合作服事教會和社群,而非為個人名氣和勢力。

  其實,我覺得保羅對恩賜的看法特別值得香港的基督徒知識分子留意。因為在今日的教會或社會場景裡,不可愚昧地再以獨行俠式的英雄主義心態事奉。學術上需要真誠的對話,不同範疇的人(系統神學、聖經研究、輔導、靈修、護教……)要走在一起,為教會未來作出貢獻;要增強基督徒對社會的關注和回應,不同行業的人也需要認認真真的走在一起(神學、文化研究、教育界、商界、資訊科技……)。就像明光社,需要社工、教牧、文化工作、學術等各界人才合力,方有今日的規模。若大家仍然孤芳自賞,只懂得拿自己的學派或神學傳統來做擋箭牌,便徒然浪費了神所賜的才幹。

  每個人都有他/她自己的故事,每行業也有其獨特之處,香港的基督徒知識分子亦然,有他們自己的情意結。但是我深盼基督徒知識分子,或有條件成為知識分子的人,都懂得珍惜神的厚賜,欣賞隊工的重要,認定和承擔使命 ——  有需要的話,學曉忍辱負重,而不是十年未晚,別忘記教導人的「要受更重的判斷」(雅3:1)。或者,這才是香港基督徒知識分子的十字架。